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纪念金紫紫:紫紫青青的共事年华

姜青青(杭州日报报业集团)

 

金紫紫(1990年)。摄影:林夕

 

2020年6月29日,金紫紫在杭不幸因病去世,享年六十六岁。

瓢泼大雨昼夜不息。雨夜中,一曲充满沧桑感的旋律悠悠传来:“红雨瓢泼泛起了回忆怎么潜?你美目如当年,流转我心间……”

跟紫紫共事仅有短短四年时间,追思当年,多少往事并不能如烟……

▲ 1986年春,本文作者与金紫紫(左)在云栖竹径

 

因为一篇批评报道,记者生涯可能就此发生中变,我顿时压力山大。

那是1987年4月21日下午,我正感冒发烧病休在家。金紫紫——杭报财贸旅游部主任——忽然打来电话说,今天头版见报的我写的《本市砍树现象严重》一稿,受到了市里一位主要领导的严厉批评,认为杭报刊发这篇报道是个严重错误,是对杭州当下正蓬勃开展的城市建设的一种误解和误导。

我当时有点懵,这篇报道是在给杭州经济发展“泼冷水”?

转告了市领导的意见后,她又尽力安慰我说,不用担心,市领导也就是在电话里批评了两句,你安心在家养病吧。

听了这话,我有点紧张的心也就放下了。

▲ 《本市砍树现象严重》,刊载于1987年4月21日杭报一版

 

然而,仅仅过了个把小时,金紫紫又来电了,这次的信息直接点名了:市里另一位主要领导钟伯熙市长通知报社,要求杭报一把手莫念祖总编、编发这篇砍树报道的相关部门负责人和记者,明天下午三点到他办公室去。

事情好像搞大了!

我压根儿没有意识到,一篇批评砍树现象的报道竟然会引起市领导这么大的反应。就我个人而言,如此批评也是前所未有。一颗心当时就悬了起来。

我那时在财旅部担任园林、绿化、文物、考古、旅游、博物馆等方面的跑线记者。这年春天,正是全民绿化的大好时机。而我在采访中发现一个问题,就是在“六五”期间,杭州市共砍去树木6148株,折合绿化覆盖面积25.1万平方米。去年杭州又有766株树被砍去,比上年增加54%。

为了让人更直观地了解这些数据概念,我请绿化部门工程师折算了一个参照对比数字,结果让我吓了一跳:这些年杭州折损的绿化面积,竟然相当于少了一个花港公园和一个中山公园的全部绿化覆盖面积,或者接近十个湖滨公园的绿化覆盖面积。

这是对以往数年的一个总结性回顾,作为新闻的新近事实又如何呢?就在三月植树期间,我接到一个信息,某药物研究所以“整理环境”为由擅自砍树,一口气把68株粗壮的香樟等树木砍倒。我赶到现场采访,拍下了这个如同锯木加工场的砍树现场的照片。而截至当时,砍树之风依然不绝,头三个月市区又有260多株树木被腰斩。照此势态下去,今年树木损失的数量又会超过去年了。

作为记者,对此现象我们能等闲视之吗?这篇批评报道由此而出。

可是真没想到,当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杭州,城市基本建设方兴未艾,这篇报道批评的“矛头”却指向了杭州的中心工作!

市领导对杭报的批评报道提出批评,杭报应该有所检讨和交待,我是不是也该检讨,甚至受到相应的处罚?这事弄大了,对我今后的工作又会有怎样的影响?我都不敢想下去了。

但金紫紫在电话里说,你不用检讨的,她已经做好检讨准备了,届时她会代表部门做检讨的。

话虽这么说,我心里还是忐忑不安。

第二天午后,我拖着病体赶到报社。到点后,老莫、紫紫和我一起走出国货路4号杭报大院,前往市政府大楼(在今将军路上)。在路上,金紫紫还嘱咐我,到了钟市长那里,你就坐着别说话,有话她和老莫会说的。

后来有人跟我说,在一楼总编办的报社同仁,看着我们三人的背影离开报社,着实替我们捏把汗。

走进市长办公室,钟伯熙招呼我们在一旁沙发上坐下,叫人倒上茶水,脸上并无严厉神色,反倒是给了我一种热情的感觉。

然后他就坐在我们三人对面,几乎像是朋友间的面对面聊天,开始大谈他对城市建设理念和实践的一些个人想法,既有对建设理论上各流派的引经据典,也有对世界先进城市具体做法的分析评价,最终自然落脚在杭州城建上,提出杭州应该重视和保护绿化,吸取境外“水泥森林”的教训,借鉴国外“森林城市”的案例,体现杭州园林风景的城市个性。

他这么大谈特谈了一个小时,将我们彻底搞糊涂了。我们是来接受市领导批评的,但这哪像是批评人的节奏?末了,钟伯熙说,今天把你们叫来,只是想聊聊他对这篇批评报道的一些思考想法,顺便也看看你们记者,你们辛苦了!

原来如此!出乎意料!

回报社的路上,我们三人自然是心境愉快,步履轻松。金紫紫跟老莫说,青青今天本来是有病在家的,待会儿他回家,是不是派辆车送送?老莫一口答应。

那时候杭报也就这一辆小车,坐上车回家时,我想了很多。

我并未对今天的“剧情”大反转沾沾自喜,更多的则是被金紫紫在这件事中表现出的担当和敢当的风采所感动。

发表这篇批评报道的本身,就是杭报人对于社会责任的一种担当。但是当报道出现了偏差,甚至出现严重问题,受到严厉批评时,杭报人应该怎么做?

我们无需再去评判当年市领导之间不同观点和理念的谁对谁错,金紫紫当时与老莫是如何沟通交流的,我们现在也永远无法知道了。但她在与我的对话中所展现的勇于担责的干事作风,我后来忽然明白,这是“杭报人”身上宝贵的一种“闪光点”。虽是一点之闪,却展现了一个磊落身影,照亮了一条前行正道。

直面挑战、敢当大任,恪守良知、敢于承当,这应当是“杭报人”立足于社会,实现专业价值和赢得尊重的根本。没有敢当,没有担当,不会有创新。多年以后,我在调研杭报集团企业文化课题时,“担当”二字最先也是最清晰地跳现在我眼前,并最终写入了正式文本之中。

与紫紫相识于1984年“五一”过后上班的第一天,这天也是我从杭报校对组调到工商组工作的第一天。在上二楼楼梯时,我第一次邂逅了她热情洋溢的笑容与握手。她是这年二三月间考取杭报的,也在工商组里,担任商贸线记者。

▲ 金紫紫《夜坐咖啡馆》刊载于1984年10月13日杭报二版,题图书法为杭报书法家唐诗祝墨迹

 

原工商组组长徐运嘉回忆说,她到杭报第一站就在工商组,以《夜坐咖啡馆》一稿引起大家注目。

注目什么呢?读她的稿子,会明显感到,除了新闻敏感、采访深入、叙述细腻之外,更有一种独特的视角和清新的文风。这给当时比较中规中矩的新闻报道带来了一股别样的“新风”。

这年11月前后,某天她忽然来到我办公室,告诉我杭报开始机构改革,拆分工商组,新设工交部与财贸旅游部,报社决定由她担任财旅部主任,并负责“组阁”挑选编辑记者。她说已经跟工交部主任冯振德商量妥了,希望我能加入她的团队,担任园林、文物、旅游等方面的跑线记者。

我当时跑的是城建、二轻、医药和化工等领域,她说的这几条线我一直非常向往,现在如愿以偿,怎不叫我喜出望外?

▲ 杭报那时的传统,新人采写稿子一律只署作者名,经过一段时候“见习”,得到总编批准后,方能以记者身份署名。这是我挂上记者衔名后,第一次与金紫紫合作采写的《古杭城规模初见眉目》,刊载于1985年1月17日杭报一版

 

▲ 《西子湖畔将建根雕艺术公园》刊载于1988年10月16日杭报一版。这年,金紫紫离开杭报前往海南创业,这是我和她最后一次合写新闻,也是她留在杭报的最后一篇报道

然而,进入新部门后,我的工作并非一帆风顺。虽然紫紫经常表扬我的稿子,但也时不时对我的文章标题、写作角度和采访视野等方面作出批评。而让我至今难忘的是,她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导我应该如何采访和写作。

譬如,我几次三番稿子没有写好稿子,她一针见血地指出,你在采访的同时,就应该从“新闻眼”着手,多多思考新闻标题该怎么拟写,而不是采访结束回到办公室写稿时,再来推敲标题怎么做,更不能稿子写完了,标题还空在那里没想好。她说,好的标题是文章成功的一半,如果忽然有了神来之笔的好标题,你的写作会兴致倍增,水到渠成,而且主题突出,不易跑题。

文章首先拟标题,这成为我后来写作的规定“程序”,一直保持到现在,受益匪浅。而这却是课堂上学不到的经验。

▲ 杭报集团数据库保存的金紫紫进杭报工作后最早发表的两篇报道:《杨柳青 有鱼腥》见报于1984年4月3日第二版,《粮站可以坐堂小吃》见报于1984年6月4日第二版

 

在财旅部的工作渐入佳境,很多报道我创新写法,改进文风,得到了报社同仁甚至业界的好评。自我感觉良好,就有点飘飘然了。

但有一天,她以一种毫不客气的态度对我说,青青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!我吃了一惊,怎么回事?她说,优秀的记者一定是有社会责任感的,而你的报道和风细雨、风花雪月多了点,思考性的、针砭时弊的几乎没有,你能不能写些类似“采访札记”那样有点思考和思想的报道?

我猛然醒悟,原来我是如此的浅薄!原来精彩的文章并非在于字词句如何好看,而在于它内涵的厚度和思想的温度,在于它推动社会进步的作用和价值。

前面讲到的那篇批评报道,就是我在那以后对新闻采写改弦更张的一次实践。虽然做得很不完美,但紫紫却在其中倾注了她无私的呵护与可贵的担当。

多年后我看到一部微电影的台词说:“记者能在茫茫的大海上看见灯塔,能在无边的静夜里听见花开的声音。”这时,我想到了紫紫曾对我的那记棒喝。

此生遇见紫紫,并与紫紫一起共事,一起采访,一起写稿,一起评报,一起买书,奇文共欣赏、疑义相与析,是我莫大的幸运!这其实也是很多“杭报人”的共识,曾经的财旅部同事戴晓青说:“此生能与紫紫相识,共事,成闺蜜,这是多么的幸运!”

谢谢您,紫紫!

▲ 姹紫嫣红,精彩一生——紫紫,走好!

▲ 金紫紫生前与杭报原财旅部同事合影:2017年6月在五云山下(上);10月在中国水利博物馆(中);11月在杭州美术节上(下)

 

金紫紫(2002年)。摄影:林夕

 

2020年7月3日,追悼会在杭州举行

2020年7月3日,追悼会在杭州举行

2020年7月3日,追悼会在杭州举行

作者姜青青

杭报集团新研所调研员 高级编辑

从校对、记者到媒体管理

从报纸、网络到传媒研究

很庆幸自己参与了报业的变革

 

编后记:

2020年7月3日,突然收到原《海南特区报》同事陈其升转来的金紫紫杭州追悼会现场图片,甚感突然!不胜唏嘘!真是天嫉英才! 很快在报社老同事群里得到更多金紫紫去世的确认。

1988年,我从四川一家日报调到《海南日报》社创办的《海南特区报》,参与报纸的创刊工作。金紫紫也先从杭州调到《海南特区报》协助总编负责记者招聘和省政府有关部门联络等工作。印象中她总是早出晚归,仿佛忙不完的事情。后来,我调到《特区时报》 ,就和她基本失去联系了。偶尔从其他同事哪里获知她的一些近况,知道她后来回到杭州工作,管理众多杂志,并经商有成,在西湖拥有数家高档星级酒店,可谓新闻事业和多种经营双丰收。前几年我才和她重新联系上,约好到杭州时再去拜访她、叙旧 。近两年基本没有她的任何消息,这次才获悉她已患病两年,很少和人联系了。

金紫紫去世,使海南新闻界、浙江新闻界都失去了一位重要的新闻和媒体经营英才!愿她在新闻的天国安息!

勾芍人 敬上

2020年7月13日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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